新华社北京4月21日电 4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寂寞的伏兵”异军突起——中国科幻文学拥抱新纪元》的报道。
20世纪的最后十年,晋中大地娘子关电厂。计算机工程师刘慈欣习惯在寂静的夜晚扎进深邃而广袤的想象世界里埋头写作。他将作品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上,虽有许多拥趸,但比起主流的文学创作,彼时的科幻写作却显得“小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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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上海中心展览馆举行的“三体·时空沉浸展”。新华社记者张建松摄 21世纪进入第三个十年,曾经连载在杂志上的《三体》已卖出2000多万册并译成20多种语言在全世界出版。从南海之滨到青藏高原,漫步各大城市的书店,科幻小说、科幻漫画、科幻绘本已在畅销书中占领一席之地。科幻文学仿佛一夜“出圈”。
是什么让曾经“边缘”的“配角”来到舞台中央?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对话科幻作家、资深编辑,寻找答案。
“寂寞的伏兵”
发轫于西方世界,清朝末年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尽管其间经历过起起落落,但科幻文学在中国一直不缺读者。人们也许并不知道,梁启超、鲁迅、老舍、流沙河、叶永烈、阿来……这些文坛巨匠都有过科幻文学写作或翻译的经历。
科幻文学有什么独特的魅力?作家谭楷曾将它比喻为高台跳水——10米的跳台是科学,作者必须爬上去再跳出花样,而花样便是想象力。
《科幻世界》杂志主编姚海军是一位醉心于欣赏“高台跳水”的人。他出生在黑龙江一个小山村,上世纪80年代初,正上初中的他第一次读到了科幻小说《布克的奇遇》,从此深深着迷。
1986年,还是在校学生的姚海军创办了科幻迷杂志《星云》。毕业后,他进入林场工作,白天伐木,夜晚投身科幻的世界。杂志最初是手刻蜡纸,后来有了机打蜡纸、铅印……一期期做下来,他结识了天南地北的作家和科幻迷。
如同一块巨大的磁铁,科幻文学吸引着作家和读者,也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后来姚海军告别林场、正式进入出版行业,与创办《星云》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科幻文学的发展之路并非坦途。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它曾被视为“精神污染”,背负了很多曲解。许多有影响力的科幻杂志纷纷停刊,一些知名作家封笔永不再写科幻,偏安西南一隅的《科幻世界》一度成为中国科幻唯一的“火种”。
在姚海军看来,杂志之所以能够在那个时候“幸存”,与创立者的智慧息息相关。“他们把杂志的发展融入了国家发展的浪潮中。认定一个快速发展的中国需要前瞻性的文学,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并以此积极争取相关部门的支持。”他说。
《科幻世界》创始人杨潇回忆,在曾经杂志订阅量只有600份的时候,他们研究读者来信、到学校调研,对杂志大刀阔斧地改版,“读者定位”成为办刊的第一考量。
星星之火如此留存下来,并在暗夜里酝酿着燎原之势。
科幻界将在20世纪90年代崭露头角的科幻作家称为“新生代”,刘慈欣、王晋康、何夕、韩松都被归为此类。他们大多经历过物质贫乏的岁月,也沐浴过“科学的春天”的阳光。“我们那个时代的作者有着许多共通的东西,都是出于对科幻的热爱和坚持。即使在最低谷的年代也没有放弃,不希望中国科幻写作成为一片荒漠。”何夕说。
1991年,在杨潇、谭楷等人的努力下,世界科幻小说协会年会在成都举办。“那次年会也可称为我国科幻出版人通过国际交流改变国内科幻小说处境的第一次努力,它虽然没有完全打破科幻被冷落的僵局,但也使科幻的处境大为改善,很多出版社从此又开始出版科幻小说。”姚海军说。
20世纪90年代,中国科幻迎来持续发展的阶段,但相比主流文学,仍显孤独。
“不同于普通文学创作,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都要求一定的知识门槛。”在王晋康看来,科幻文学这一特点限定了受众。
“科幻更像是当代文学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在少有人关心的荒野上默默地埋伏着,也许某一天,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会斜刺里杀出几员猛将,从此改天换地。”2010年,科幻作家飞氘在复旦大学与哈佛大学联合举办的“新世纪十年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让人们对科幻有了全新的认识。与莫言、王安忆等作家同堂共话当代文学,这次“破圈”为科幻文学打开了一扇窗,光照了进来。
异军突起
其实,飞氘所说的“猛将”早已蓄势待发。
1985年,《科幻世界》的前身《科学文艺》设立中国科幻文学银河奖,大量优秀作家不断被发掘,并成长为中国科幻文学的中流砥柱,刘慈欣便是其中一员。科幻迷的队伍也不断壮大,他们的热情给了科幻文学莫大的支持。
姚海军曾在《科幻世界》经历危机时收到过一封读者来信。“当你看到黑暗的时候,是因为你的背后有太阳。”信中如此写道。他把这张纸条贴在案头多年,视为鞭策,更是鼓励。
很多人还记得,2007年,第三届国际科幻·奇幻大会在成都举办,科幻迷从全国各地赶到成都,他们在广场上表演《三体》中的人列计算机,让观者惊叹。
8年后的夏天,刘慈欣凭借《三体》夺得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这是该奖项自1953年创办以来首次颁给非英语作家。当美国宇航员在国际空间站揭晓谜底时,颇具科幻色彩的一幕恰好呼应了中国科幻在世界舞台上的横空出世。在此之前,《三体》已在中国市场销量超过100万册。当年年底,《三体》英文版在全球销量超过11万册。
中国作协副主席阿来曾说,科幻文学是科技时代的文学。在姚海军看来,《三体》的火爆既是中国科幻文学经过多年积累后,高原上隆起高峰的必然,也是时代赋予的机遇。
“科幻文学与科学、想象力和未来密切相关。在科技发展缓慢的时候,文学对未来少有当下这么多的关注。这好比一辆车在低速行驶时无需看得太远,但当车速变快,肯定要抬高目光,看得更远。”姚海军说。
今年2月发布的《2022中国科幻产业报告》显示,2021年,中国科幻阅读产业总体营收为27亿元,同比增长15.4%。数字阅读2021年总营收10.1亿元,同比增长34.7%。
一串串数字虽然看上去显得有些“科幻”,背后却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逻辑。“中国快速的现代化进程激发了大众对未来的想象力和好奇心,给科幻文学提供了肥沃土壤。”刘慈欣在一次采访中表示。
“嫦娥”探月、“祝融”探火、“羲和”逐日、“天和”遨游星辰、“中国天眼”对全球开放、超级计算机竞逐榜首……“寂寞的伏兵”崭露头角的十多年间,中国科技前沿取得一批标志性、引领性重大原创成果,战略领域攻克一批关键核心技术,一些高新技术产业进入世界前列。
在王晋康看来,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让读者和市场渐渐具备了接受科幻、读懂科幻的能力。“随着人工智能等科技领域接连取得突破性成果,许多过去只有科幻迷才会关心的话题迅速进入普通百姓的生活,也为科幻带来更广阔的读者群体。”他说。
科幻影视、游戏产业的蓬勃也功不可没。据统计,2021年,我国科幻影视产业总营收71.9亿元,同比增长171.4%;2021年科幻游戏产业营收为670亿元,同比增长39.6%。
与此同时,华语科幻星云奖、冷湖科幻文学奖等奖项的创立激发出越来越多的创作力。透过浩如烟海的奖项征文,人们深切体会到中国科幻的探索与进步,潮流和雄心。
国外读者又为何喜欢《三体》?“伟大的想象力”“崇高的风格”“对人类终极命题的思考”……这是部分国外读者的评价。
“中国的开放让世界对我们产生了越来越强的好奇心。中国最有想象力的人怎样构建中国的未来乃至世界的格局?他有什么样的想象?我认为这是西方读者对中国科幻感兴趣的主要原因。”姚海军说。
不仅是《三体》,近年越来越多中国科幻文学扬帆出海。2022年,以《地球纪元》《第一序列》为代表的一批中国科幻网络文学作品首次被收录至大英图书馆的中文馆藏书目,《超级神基因》《超神机械师》等科幻网络文学也先后入选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2021年、2020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海外传播榜”。
重庆大学科幻文学与科技人文研究中心主任李广益认为,中国科幻文学的异军突起,不仅是标杆著作引领下的文化现象,更是敢于相信和想象未来的中国在文化领域的投影。
“黄金时代”的开始
科幻文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在姚海军的心目中,少有一种文学形式能够像科幻文学那样,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去思考。“人类的现实充满了矛盾与冲突,但从宇宙的视角观察,人类所有现世的纷争都不过是无尽时空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在国际关系纷乱的当下,科幻文学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放下分歧、弥合鸿沟。”
李广益则认为,透过科幻文学,能窥见人类未来的观念萌芽,进而以知识人的方式击水中流,有力地、有意义地介入世界体系的运动变化。
而在更多人看来,科幻文学还联结着科学与现实。近两年互联网领域前沿概念“元宇宙”的提出就源于科幻小说《雪崩》。细心的人们也发现,刘慈欣创作《三体》的那些年,正值我国纳米技术快速发展,这或许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他关于“飞刃”的想象。
许多科幻迷津津乐道于1999年高考语文作文“假如记忆可以移植”。当年第七期《科幻世界》的卷首,阿来写了一篇关于记忆移植的文章,杂志还刊登了一篇有关记忆移植的小说,无意中“押中”了高考题。那一年,两位《科幻世界》的读者龚格尔、郭帆参加高考。多年后,他们分别成了电影《流浪地球》的制片人和导演。
“科幻文学往往能在不经意间映照在某处现实里,给予我们不断创作的动力。”今年获得第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新人奖的作家任青说。
前不久发布的《中国科幻网络文学白皮书(2022)》显示,去年中国新增科幻网文作家4.2万人,其中72%为“00后”。如今,何夕已经不再担心中国科幻写作会成为一片空白,庞大的写作群体意味着这份事业后继有人。
中国科幻作家风格也愈发多元:同样是关注人工智能主题,陈楸帆的风格属于赛博朋克,江波的写法则偏向于科幻惊险小说。王晋康等“新生代”作家之后,宝树、夏笳、赵海虹、程婧波等新星冉冉升起。如今,中国的核心科幻文学已经跻身世界第一梯队,与此同时还诞生了许多非常注重文学化表达的作品。
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姚海军心目中优秀的科幻作品依然具有三个共性:想象丰沛;回归文学的本源,要讲出好故事;对技术渗透下日益复杂的现实乃至未来有所思考。面对人工智能写作的冲击,他并不悲观。“现在我们的人工智能写作从根本上讲还是在对现有的资源的重新整合,归根结底是一个工具。而写小说则是一个更高级的创造性的过程,很难被人工智能替代。”
亲历了科幻文学的起起落落,他相信,方兴未艾的中国科幻文学正迎来“黄金时代”的开始。但他也表示,一直以来科幻作家都是一个极具忧患意识的群体。“当下业界更多思考的是年轻一代怎么能在新环境中快速成长,科幻文化实体怎样在新的产业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今年10月,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将在成都举办,这将是大会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成都世界科幻大会美方联合主席本·亚洛曾表示,对于世界科幻大会来说,这将是历史上一个新的里程碑。
参与成都“申幻”工作的八分光文化CEO杨枫说,当初的“厮杀”异常激烈,“申幻”成功凝聚着无数科幻作家和科幻迷的心血。更重要的是,近年来大量的中国科幻作品在海外“圈粉”,让中国收获了许多海外读者、科幻从业者支持。
《三体》日文版监制兼译者立原透耶期待着参加这一盛会,她也希望借此机会共同出版书籍,加深科幻作品交流,增加日中之间的文化往来。
在世界的凝视下,曾经的“灰姑娘”已换下她的旧衣裳,站在世界科幻舞台中央。她的背后,是包容、开放的中国。(参与采写:邢拓)
本文部分内容参考《中国科幻口述史(第一卷)》